作者=小田,苏州大学历史系教授
来源=《河北学刊》年第6期
历史由诸多维度共同刻画,主体(人物)、时间、空间、行为(事件)是几个基本维度。事实上,每一维度都体现为一种谱系,比如时段的长短便构成时间谱系。特定的时代、不同的考察者常常偏向某一历史维度谱系中的一端,而忽略另一端。茅盾以《中国的一日》留下的“一日史”,实际意味着一种历史的时间维度极端,随之,其他历史维度发生了相应变化:人物维度由社会精英变成了平民百姓,由庞杂的个体行为构成无数的社会角色;事件维度由重大社会现象变成了日常生活,由重复的琐事敷演为碌碌的生活影像;空间维度由抽象的全盘世界变成了具象的生活共同体,通过芸芸众生的人际关系呈示出鲜活的历史情境。“一日史”所凸显的历史维度谱系之间,桴鼓相应,以鲜明的平民史观,区别于传统的精英史观,构成史观维度谱系。历史维度谱系的所有端绪合成整体的社会史。整体史需要加强历史维度谱系内部的牵连,通过跨学科的沟通,改变思维方式,克服“碎片化”倾向,在世界视野中观照共同体,在社会结构中考察边缘角色,在特定时代中确定日常事件的意义。
历史归于时间,历史学者对时间的处理相当灵活。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布罗代尔有跨越千百万年的所谓“长时段”,而似乎从*仁宇的《万历十五年》开始,“一年史”在中国风声水起。茅盾则别开生面,早在七十年前就给中国留下了一部“一日史”——《中国的一日》;是日为年5月21日。是年4月底5月初,茅盾等十一位文化名流组成一个“编辑委员会”,在全国各大报纸登载启事,以将要到来的5月21日发生的具有社会和人生意义的事为选题范围,向全国各阶层民众征文。全国各报纸杂志不断提醒着人们“不要忘记五月二十一日”。千呼万唤的5月21日终于到来了,“一切情形都和平日相仿佛,没有突变,也没有奇迹”。如此平凡的一天,许多人就如河北保定的絮如一样,起先觉得“没有写出的必要”,转而一想,“自己的日常生活,那(哪)一天又有奇迹呢?也许正靠这种平凡的情形,才可以表示出这个社会的横断面的一个细胞吧”!
面对这一个个“细胞”,今天的历史学家心情颇为复杂:每一个“细胞”都具备了历史的基本要素,据此完全可以构建历史,但期间的史实却不啻一堆碎片!事情如此奇异,当历史时间被确定为某个日常化的节点,相关的空间、人物和事件要素便同时发生改变而化为“碎片”!更要命的是,相关的历史场景往往被视为社会史的呈现。难道,社会史就摆脱不了“碎片化”历史学的宿命?
共同体:孤立的与世界的传统中国史的空间单位相当模糊,*治史、*事史、外交史,包括社会形态意义上的经济史,其空间单位似乎是不言而喻的,就是中国。理由很简单,从中央*府或者领袖人物嘴里发出的方针*策、布署训令……还能不代表主权国家?然而,充斥《中国的一日》的是普通公众的日常生活,其人、其事似乎不能代表中国。在这里,历史的空间单位非常具体,或在某个家庭、某角街坊、某个校园、某地工厂、某个农场、某处*营,甚至在某方牢狱……这些人们直接互动的熟识的生活空间,社会人类学家称之为共同体。当我们收拢视线进入江南,即发现民众生活的典型共同体在乡村,这里是蕴涵着特定人文意义的区位。
首先,这样的共同体坐落于特定的生态环境之中。湖州双林镇——闻名世界的蚕丝之区,地处水乡泽国,“去一个乡村,上一个回镇,都得坐快班船或是小轮船,再不,便得自个儿雇一只小船,天天度着那种迟缓松懈的生活”;蚕丝生产因而颇具特色:因为地低潮湿,蚕户人家的蚕全都养在楼上。
太湖流域的双林镇是江南水乡共同体,而浙江诸暨山村共同体的自然生态别开一面:在层峦叠嶂的山脉之下,有一个小小的村落,叫墅畈坞,村的后面,有一座象鼻山,山上长满梨树。村的后面,有一条大溪,澄清的溪水,灌溉了全村的田亩,四百多人约有百分之九十务农。山村共同体生态最易孕育特色产品:堇江的两边,像大大小小鸭蛋样的石卵滩上,晒着白象牙元宝似的贝母——一种著名的中国药用植物。这是一方水土的造化。
介于山乡与水乡之间是所谓高地。长江和杭州湾南岸,是高亢的沙质土,宜于棉花的生长;江阴、常熟、昆山、太仓、嘉定、川沙、宝山、南汇等是苏沪棉花产地,从西向东排布于长江南岸。从浙东四明山余脉南向递次而下,直至杭州湾,位于慈溪、余姚和镇海三县之北,俗你“三北”,便是棉花的大宗出产地。慈北乡村,环抱着潋滟的杜湖,众多支流像玉带东西分布着,灌溉着碧绿如铺着地锦似的千万顷田野。栖息在高地共同体的人们“处于这种优美的环境里,都能安居乐业”。
原来,作为地域社会整体的江南,既呈现出自然生态的完整性,亦具生态环境的差异性;共同体总是成长于众多自成一统的小环境里,并在与自然的互动中滋生出不同的生产和生活模式。一隅江南尚且如此,遑论偌大中国。
至此,我们应该明白,共同体在历史空间中的凸显,既不是人类学的简单借鉴,也不是地方史学者的强调,从根本上说,它源自于人类存在的天然方式,并以千百万年累积的事实默默地彰显着无可辩驳的自身价值,让历史学者无法漠视。在这里,“长时段”论者对于“恒定的”物质环境的